我想起来了，这人是我的堂哥，一个我已很久没见、连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人。
照片里，我是刚刚开始换牙的年纪，他则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他用瘦瘦的手臂抱起胖乎乎的我，我则把缺了门牙的灿烂笑容留给了镜头。我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何时何地何人为我们拍的，甚至第一眼都没认出照片里的这个男孩是谁。但在认出他是我的堂哥之后，我却忍不住盯着照片里那双属于年轻男孩的、黑黑亮亮且透着些狡黠的眼睛看了许久。
那是一双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像一只小兽的眼，流动着天真、顽皮和天性未被剥夺时澄澈伶俐的光。在这双眼睛里，我看不见悲伤，看不见无奈，看不见后来所有挣扎苦痛和颠沛流离的前兆。我看不到，飞驰着的时光使者对着他含笑的眼神和嘴角，悄悄举起的橡皮擦。
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啊，照片中那个对着镜头一脸傻笑的姑娘已从幼儿园一步步走进了高中的校门，而那个曾用双臂抱起我的人，听家里人说，他在父母离婚后跟了母亲，念完初中就没再读书，一直做着汽修的工作，十几年来几乎再没回过家乡。时间快得让人心悸，明明应该还没走多远，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却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照片里充当背景的县委大院的后院，那些高高大大的棕榈树，那堵在墙角处生了好多苔藓的后墙，那扇长年积灰、一推就“吱呀”一声哀嚎的木门，仿佛都在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里，齐刷刷地变了模样——新的办公楼、新的后墙、新的县委大院早已建好好些年了。
人事已非，物事更没有必要顾念旧情，时过境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开始忆起与堂哥的最后一次相见。那是四年前的春节，我正在卧室里与姑姑聊天，他推门进来，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姑姑”，然后看了看坐在床边的我，问道：“这是？”
姑姑答道：“这是千千（我的小名）啊，认不出来了吧？”
他有点惊讶的样子，愣了一下才说：“都长这么大啦？真的认不出来了。”
我冲他笑了笑，然而，在他离开房间之前，因为长久没见而产生的陌生感，使我并未和他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我想，这应该是我对堂哥最近的，甚至是唯一的印象了。那年春节前，我不记得我的生活里有什么属于他的痕迹，除了这张照片；那年春节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把照片收好放回，我的心中弥漫着一种涩涩的味道。曾经眼睛清亮如小兽的堂哥，如今已在复杂的社会里浮沉多年；曾经用双臂抱起我的堂哥，如今在我的脑海中已变得面容模糊。时光没有在我和他之间设置太多波澜起伏的情节，却不动声色地将我们俩分隔在长河两岸。那长河很宽，宽得我看不清他的脸；那长河无法逾越，代表了命运安排下我与他未曾相见的许许多多年。
夜已经很深了，我轻轻地把相册放回原处，连带着将纷繁的思绪一同放下。我想，即使我并不知道堂哥如今已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我还是要祝愿那个曾用双臂抱起我的他——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