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曾祖父因赌博、抽大烟输光了本就底儿薄的家业那天起,爷爷的前半生就注定要与苦难相伴。1 2岁那年,爷爷便与满面愁苦的曾祖父一起在田间挥动锄头,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当时,老家陆路交通尚不发达,因此跑河运的行业十分吃香。在亲朋的资助下,1 6岁的爷爷干起了曾祖父的老本行——成为河溪上鼓动风帆的一员,载货帆船一开就是6年,粗壮的缆索深深勒进爷爷稚嫩的肩膀。眼看着债务还清,家业已有起色,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却让全家再一次陷入困境。暴风过后,爷爷在堤岸上俯视江中已辨不出是谁家帆船的木片残骸,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但爷爷并未气馁。他抹干眼泪,背起行囊,经同乡的介绍,在县城的一家砖厂干起了烧炉的活儿。数年被烟熏火燎,爷爷瘦削的脸变成了黑褐色,红红的双眼一见风便流泪。一位好心的工友带他去医院看好了眼病,之后这位工友因为家中有事辞职离开了。爷爷曾说,没法报答这位工友的恩情,是他这辈子的一个遗憾。
成家后的爷爷有了两个儿子,原本还过得去的日子一下变得拮据起来。为了能陪在孩子身边,爷爷辞去了烧砖的活儿。他既要种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又得在村里四处找活儿干。他打长工也做短工,还时常找些零工干;他杀过猪,养过鸡,也捕过鱼……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挣,为的是撑起整个家,为的是让两个儿子能好好念书,长大走出一条新路来。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没法穿皮鞋,但我要让儿子一辈子有皮鞋穿。”爷爷宽阔的肩头、健壮的双腿和布满老茧的双手,就是那一段奔波的劳苦岁月的见证。
爷爷前半生的苦换来的是殷实的家境和两个出色的儿子,他的后半生也该享受一下甜的滋味吧。恰恰相反,爷爷虽已不用干当年那些重活儿累活儿,但他勤劳的双手和双腿一刻也没停歇。有一次我回老家,天空忽然阴云密布,爷爷跨上自行车就向门外冲去。我这才想起爷爷还养着一池的虾苗……
父亲和叔叔想把爷爷接到城里颐养天年,爷爷却不为所动,他说:“我可跳不惯广场舞!”我也劝爷爷别再养虾了,家里每月再多给他寄些钱便够了,但爷爷同样也拒绝了:“人家电视上说,袁隆平八九十岁了还在田里做实验,我才七十出头,有手有脚,何必麻烦你们年轻人?再说你们也不容易呀!”
奶奶总责怪爷爷都七老八十了,非要吃苦瞎折腾!但我渐渐地觉得,其实这并不是所谓的瞎折腾。如果说爷爷前半生的吃苦是为了后半生的甜,那爷爷后半生的吃苦其实本来就是一种甜。吃苦之后的享乐不是花天酒地、无所事事,在有意义的劳动中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又何尝不是一种乐呢?正如爺爷因为年轻时常下地劳作而养成了不爱穿鞋的习惯那样,他吃苦耐劳、自力更生的精神品格,已深深地烙在他的骨子里。
今年暑假回老家时,爷爷带我去他的虾池观光。小小的竹筏上,爷爷一边撒着饲料,一边哼唱着一支小曲,这是爷爷当年在砖厂烧砖时最爱唱的歌……